明式家具。

文字丨誰最中國

首图丨小红书@半日闲

2022年秋天，在南海海底，两处并不显眼的沉船遗址，和考古人员不期而遇。

偶然的邂逅，竟还原出了一场盛大的明代风雅往事。

经过两年的打捞和复原，驶向海外的「一号沉船遗址」出水了10万余件来自正德年间的陶器、瓷器等器件。

光彩的器物，闪烁着古代中国繁荣的经济与昌盛的文化。

一号沉船遗址出水文物

可我却对从南洋驶回苏州的「二号沉船遗址」情有独钟。船上大量码放整齐的原木，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，就散发出了安然和古朴。

不由得联想，它们若不是在那时悄然沉没，而是顺利抵达苏州城。匠人们将如何看待这些气质卓然的原木？又将打造出怎样的器具？

直到在「谁最中国」的办公室，又一次与「明式家具」相遇，那个飘飞的思绪，终于寻到了答案。美到不可名状的明式家具，或许是原木最好的归宿。

第一次看到明式家具，并不觉得它是个器物，而是宋徽宗赵佶笔下灵动飘逸的瘦金长文。

不加修饰的颜色，自然生长的造型，初见不算起眼。可身在环境之中，周边的气场，仿佛都因为它的存在变得亲切、柔软、古朴、自然起来。

看得久了，发现明式家具的气质，像是江南的庭院，又像唐寅笔下生机勃勃的山水。它们在文化鲜有人提起的明朝，共同勾勒出了一段苏州的文人雅事。

图片丨小红书@半日闲

遥想明代中叶，江南繁荣的经济和稳定的政治，为商业和手工业开拓了发展空间。

精通造物的苏州工匠，也摆脱了「官奴」的制度，他们不再只是为皇家的工具，有了更自由的创作空间。海外贸易的流通，也让珍贵的原木，成为了他们最好的笔墨与画纸。

但只有匠人和原料，有型却没有神。《周礼•考工记》就写道：“知者创物，巧者述之守之，世谓之工。”想生产出真正有灵魂的器物，「知者」是万万不能缺少的一环。

图片丨小红书@半日闲

刚好，云集在苏州的文人，或许是不再拘泥于社会阶层的差异，或许是不再将治国安邦视为唯一的人生追求。

他们不再轻视工匠与制作，将心中的才情与山水，映照在日常生活，以及出世的理想中，为园林营造与家居设计，赋予了新的设计理念。

与满屋「清玩」互为映衬的书桌和柜子，最能体现主人的审美。床和座椅又是身体的一部分延伸，所以家具就成了文人和生活器物连接的桥梁。

他们将宋元时文人书画简约、雅致的美学风格融入家具设计。强调选材的天然、线条的流畅与结构的合理。

再辅以苏州工匠精妙的工艺，以及南洋珍贵的木材，终于在烟雨朦胧的苏州，创造出了“虽由人作，宛自天开”的明式家具。

器物看似简约，却蕴含着文人一贯的美学追求，既典雅、生动，又仿佛生长和脱胎于自然之中。

加上匠人制作时，大多以榫卯作为连接，在坚实耐用的同时，保留了家具内部气场的连贯性。是兼具日常生活与艺术审美的集大成之作，时至今日，仍引导着我们的审美趣味。

明 仇英《桐阴昼静图》（局部）

宋朝时，苏轼曾一人独坐，发出过：“与谁同坐,明月清风我”的感慨。明式家具的出现，更加深了词人身心幽闲、旷然天真、潇洒自然的感受。

闲时静坐，与器物合二为一，足以安放心绪，抒发性情，寄托理想。再透过小窗饱览院中的山水意境，便有了出世的精神意境。

此去经年，600多年后我们再欣赏明式家具时，仍能感受到古人的风采，以及家具本身的美感。

古今的艺术中，取之自然，还之自然者，才能拥有如此绵长的生命力。所以文人和匠人，最初在选材时，便独恋南洋最优质，纹理最清晰的原木。

黄花梨刻诗文苍松葡萄图四柱架子床

硬度极高，木纹极细，黝如纯漆，被誉为「东方神木」的乌木，自有浑厚、古朴之感；凝重深沉，高雅神秘，有黑紫色光泽的紫檀，远观如沉思的智者，到近处又似冰肌玉骨的美人。

以花纹取胜的黄花梨，有的如行云流水，有的如鬼面狰狞，有的如狐面、麦穗，流淌着的天然的肌理。仿佛将所有见证过的前尘往事，都刻进了纹路之中，只待有缘人在悠悠岁月中静静诉说。

2021年以1.15亿的价格成交的「明清天下第一案」——黄花梨独板架几式巨型供案，便通体满彻黄花梨。

一方长453厘米，重205公斤的独板案面，绽放着浑厚、朴素的自然之美，仔细看上面如山水、如花鸟、如走兽的纹路，犹如展开了一幅画卷。

只一案，将明代家具用料之考究诠释得淋漓尽致。

黄花梨独板架几式巨型供案

可若是单纯的呈现，便小瞧了文人与工匠的妙笔。

匠人在制作时保留了中间的厚度，将两端打薄，不仅令供案有了一丝柔和的曲线，还在视觉上弥补了案面的单薄之感。

《圆明园内工硬木装修则例》，称之为「玉」。

黄花梨独板架几式巨型供案

此类“巧而自然也”的设计，是明式家具如此之美的秘密。

工艺和结构上它从不追求繁缛的纹饰，而是流露出文人对自然和山水的渴求。

借“因物而异，各呈其姿、本真如一，纯粹安然”的轮廓，勾勒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和美学理念。又以若有若无的曲线，留下了广袤的想象空间。

文物专家，也是明式家具老玩主的王世襄先生曾评价道：“可贵且使人惊叹的是每一件的空间的虚实分割，构件的粗细短长，弧度的弯转疾缓，线脚的锐钝凸凹，都恰到好处，真有增一分则太长，减一分则太短之妙。”

黄花梨麒麟纹圈背交椅

想起被西方设计师誉为「东方最美好最科学的明代曲线」的圈椅。

器物的曲线好似包裹着身体，符合现代的人体工学。又有柔和、简约的神韵，仿佛在自然之中，草木伸出了双臂，将游人环抱。

如此，器物才有了魂灵，才有了不曾衰减的生命力量。

明代黄花梨夹头榫画案上有一段篆书铭文，应该是对此最好的总结：“材美而坚，工朴而妍，假尔为凭，逸我百年。”

王世襄先生曾提出「十六品」，凝练了明式家具的审美意趣：简练、淳朴、厚拙、凝重、雄伟、圆浑、沉穆、浓华、文绮、妍秀、劲挺、柔婉、空灵、玲珑、典雅、清新。

其中有的是形容家具本身的气质，有的则是其中蕴含的文化与意境。

早在古代中国，长期和土地与自然打交道的中国人，就认为我们与宇宙万物是和谐统一的整体。

后来道家提出了「天人合一」的哲学思想，逐渐扎根在了我们的观念、生活和艺术中，也成了东方美学区分于西方的关键。

所以当文人设计明式家具时，「天人合一」是他们最崇高的追求，一桌、一椅、一屏风，都似高山流水般自然、宁静，如闲云野鹤般飘逸、洒脱。

图片丨小红书@半日闲

儒家的经典——中庸之道，也被应用到了明式家具中。

儒家讲究「和」与「中庸」，反哺到美学上，便有了追求中正、中和、协调的审美，与浑然一体的风格。

所以明式家具不仅每个器物都以对称的形式出现，讲究四平八稳、不偏不倚。在整体的陈设上，也强调了布局的对称，极具自然、和谐的美感。

辅以背后端庄的供案，又多了些厚重、古朴、庄严的感受。

既然有了文化，怎能不生出意境。

明式家具由天然材质构成的线条，延伸出无穷无尽的简约、自然之美，也在器具的本身，留下了大量的空白。

虚实之间，是古人对「有」和「无」的思考，以及东方艺术中独具气韵的留白。

南宋诗人严羽曾在《沧浪诗话·诗辨》中，指出诗的境界要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，将它用在明式家具的审美上，也不显得突兀。

如此深厚的内涵，终于汇聚出了明式家具的「灵魂」。

或许是对自己的作品太过满意，明清的画家常以明式家具入画，一边勾勒出自己的审美意趣，一边展示出生活的风采与情操，一边又潜藏着文人对自然、人文精神的追求。

这些艺术作品与明式家具本身，又构成了一方天地，镌刻在了中国文化、设计与美学的长卷之中。

明 唐寅《品茶图》

「谁最中国」的办公室中，也放着一把「明式家具」，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看上一眼，似乎从器物中，便能汲取到一丝清气。

现代家居的陈设，若有明式家具作为点缀，好似画龙点睛，独有的山水意境与文化底蕴，如流水般喷涌而出，充盈着整个空间。

最令我惊奇的，是我们回看几百年前的器物，竟与我们的审美趋势不谋而合。当下追求的简约、高级，或许早已藏在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中，所谓的新潮，只是一场场无知者的「复古」。

所以欣赏明代家具，不仅带我们回到了明朝的风雅往事，以及「天人合一」的感知现场，还提醒了我们，审美的高级，其实只是走进了中华文化的深处。

编辑 | 老九

-特别鸣谢摄影师-

小红书@半日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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